尤其那些马上即将毕业的雕塑系学生更是不能不巴着宁卫民。
  因为除了参赛的事儿之外,他们马上就要面临离校了。
  尽管这个年代的美院是包分配工作的。
  可他们都明白,无论去哪儿上班,所获得的收入,都没法与宁卫民代销他们的作品,给他们的报酬相比。
  搞艺术的人怎么了?
  搞艺术的也食人间烟火。
  谁心里也不傻,自然都清楚,今后要想过的体面点。
  还得继续靠着宁卫民,才能喝酒吃肉,丰衣足食。
  所以不论为名,还是为利,甚至为了日后的生计,这些人都不能不来找宁卫民“好好聊聊”。
  说实话,连宁卫民自己都没想到,他的身价儿竟然以火箭速度陡然而升啊。
  自打举办艺术展的消息一公布,他就跟边大妈被个体户们捧上了的感受类似,也被那些雕塑系的师生们当神仙一样给供了起来。
  不知有多少人天天惦记给他拍马屁,请他吃饭,送他礼物的。
  甚至有人格外关心他个人私生活,想要给他介绍对象的。
  就连那个跟他关系不错的向群,都煞费苦心的仿照美国华盛顿林肯纪念堂里的总统坐像,也给他做了一个三十几公分的全身木雕像。
  然后专门找了一天,一直巴巴等在建国门饭店想见他。
  直到见了面,毕恭毕敬奉上礼物,并且确认他真心对这份礼物感到满意。
  这小子这才算能安心回去,去构思参赛作品了。
  要说一开始的时候,宁卫民还真是觉得挺享受的。
  因为出身底层的他,尽管后来混成了小公司的老板,也管着几十个员工。
  可他因为学历太低,净过流浪的生活了,而且从事的生意属于投机行业,从没有真正获得过高知阶层的尊重。
  像美院这些雕塑系人才,放三十年后,可都是人见人敬的社会名流,美术界的学院派。
  谁见了都得“老师”,“老师”的叫着,后面跟班儿的就得好几个。
  上辈子,他可能连人家面前都不够格儿,如今反而被这些人追着恭维。
  自然志得意满,觉得我就是我,果然不是一般的烟火。
  可渐渐的,他就觉着无聊了,甚至有点厌恶。
  因为他完全没想到,在艺术圈里,有些人居然堕落起来这么快,也能变得这么功利。
  竟然把心思全用在歪门邪道的钻营上了。
  别说要求不切实际,居然胆大包天要给他送钱行贿。
  就是说出的阿谀奉承之词,连他听了都觉得夸张,都忍不住要替对方害臊。
  还有一些人分明是怕大家都来,自己不来成了罪过,怕得罪了他才来的。
  强忍着说出几句讨好的话,就臊得恨不得一头扎进土里去。
  他当然不想把人逼成这种,尤其是本心单纯的艺术人才逼成这样。
  他最能体会到苦孩子想靠自己奋斗往上爬的难处,对这种底层草根的心态相当同情和怜悯。
  尤其是在他心里,这些能塑造美好的人,本应该最清高,最脱俗,也最纯粹的。
  他就更不能接受,因为自己的原因,反而造就出了一批只懂溜须拍马,世故、市侩的“艺术家”来。
  那他今天做的一切,对社会还有意义吗?
  怕是连他自己都会心生负罪感的。
  但更糟的就是,他想不市侩都没法洁身自好。
  因为有些人,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办法拒绝。
  就比如宋华桂和她的丈夫万曼,因为全都是师从国家美术学院,难免会有一些老师和旧友在那里。
  宋华桂可是他的大老板,又对自己有知遇之恩。
  这位大姐带把一些要参展的人引荐给他认识,什么用意还用说吗?
  他又怎么好辜负所托?
  还有那位曾经帮过自己忙的关大师也来凑热闹,让他帮忙问问,组委会还需要人不要。
  对这样和自己有利益纠扯的人,更让他不好拒绝。
  所以做人难啊,初尝上位者的滋味,似乎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。
  人际关系的平衡,利益交换的尺度,和原则人情的取舍。
  在这样的新处境下,已经不是他能够随随便便就能给出正确答案的题目了。
  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