广陵城血流成河的那个长夜,江风似乎也带上了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。
然而,就在这股血腥气顺流而下,惊扰着下游无数人家清梦的时候,一支悬挂着“歙州刘氏商行”旗号的船队,却正逆着暗流,破开沉沉夜色,悄无声息地抵达了丹阳郡的码头。
船队规模不大,只有五艘中型的江船,船身线条流畅,吃水颇深,显是载满了货物。
船上的水手们动作矫健而沉默,在缆绳系上木桩的瞬间,便各司其职,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,没有一丝寻常商旅抵达新埠头的喧哗与兴奋。
他们看似松散地分布在码头各处,实则目光警惕,彼此间的站位隐隐构成了一个个互为犄角的防御阵型。
为首之人,正是青阳散人李邺。
他站在船头,任凭带着水汽的夜风吹拂着衣袂,目光却没有投向灯火渐明的丹阳镇,而是回望了一眼来时水道的尽头——广陵方向。
他的眼神深邃如夜,仿佛能穿透数百里的空间,看见那座正被鲜血与烈火反复清洗的淮南首府。
“徐温……这头饿狼,终于还是露出了獠牙。”
他低声自语,声音里听不出喜怒。
对于主公刘靖而言,杨吴内乱是意料之中的必然,张颢的死更是棋盘上早已预定要被剔除的废子。
只是,徐温的胃口与手段,还需要重新掂量。
他收回目光,脸上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儒雅之态。
此行丹阳,他的身份并非搅动风云的纵横家,而是一个为少主求亲的媒人。
这出戏,必须唱得滴水不漏。
他并未急于登门拜访崔府,深知世家门阀最重规矩与体面。
越是急切,便越会落了下乘,让对方拿捏住己方的心态。
于是,他依足了最繁复的礼数,在丹阳镇上馆驿包下了一整座清净的跨院,安顿下来。
随后,才派出一名面容精干、举止得体的随从,手捧一份用料考究的拜帖,不疾不徐地前往崔家。
拜帖的信封由上好的澄心堂纸制成,上面没有半分冗余的纹饰,只在封口处用火漆烙印着一个古朴的“刘”字。
而那落款,更是分量十足,足以让整个江南东道的任何一个世家为之侧目的名字。
歙州刺史,刘靖。
……
崔府。
这座传承数百年的府邸,即便是在这乱世之中,依旧透着一股从容不迫的底蕴。
飞檐斗拱虽已显陈旧,却被打理得一尘不染,庭院中的草木看似随意生长,实则每一处都暗合章法,匠心独运。
书房内,一炉上好的龙涎香正升腾着袅袅青烟,香气清雅,有宁神静心之效。
崔氏家主崔瞿,正襟危坐于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。
他须发皆白,脸上布满了岁月冲刷出的沟壑,一双老眼看似浑浊,但此刻,当他展开那份拜帖,看到上面那熟悉的笔迹时,眼底深处却骤然迸射出一道骇人的精光。
他抚着花白的长须,那只曾在棋盘上搅弄风云的手,此刻竟控制不住地出现了微不可察的颤抖。
“幼娘的眼光,终究是没错啊……”
一声复杂的低语,自他喉间逸出。
与其说是对孙女的赞许,不如说是对自己当年那个大胆决定的如释重负。
当年,他默许了崔家孙女崔莺莺与那个身份卑微的马夫私下往来,甚至在刘靖决意离开,还曾私下赠予他一笔盘缠。
崔瞿深吸一口气,压下翻涌的心绪,对着一旁垂手侍立了数十年的老管家吩咐道:“孝伯,你亲自去一趟镇上的馆驿。”
“告知歙州来的使者,崔家上下,扫榻相迎,请他明日过府一叙。”
“记住,姿态要放足,切莫失了我崔家的礼数。”
“喏。”
王孝躬身应下,转身离去时,心头却早已是翻江倒海,五味杂陈。
他怎能忘得了那个少年?
一想到刘靖,小腹都还传来隐隐的疼痛。
不过往日的仇怨,随着刘靖一步步登高,早已烟消云散。
莫说是他,便是崔家在刘靖面前,也需低伏做小。
他记得,那少年初来府上时,衣衫褴褛,面黄肌瘦,却始终挺直了脊梁。
他被分派去马厩干最脏最累的活,从无半句怨言。
更让他记忆犹新的,是小娘子崔莺莺总是寻着各种借口,提着食盒跑到马厩去。
那娇贵的小娘子,丝毫不嫌弃那里的气味,只是红着脸,将精致的点心递给那个浑身散发着草料味的少年。
谁能想到?谁敢想到?
短短数年光阴,时移世易,沧海桑田。
那个喂马的少年,竟真的成了割据一方的枭雄,如今更是遣来了身份尊贵的重臣,带着足以让任何世家都无法拒绝的聘礼!
当真是时也,命也。
亦是……
那少年自己挣来的通天造化!
管家走出府门,望着丹阳镇的方向,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而欣慰的笑容。
这世道,终究是变了。
……
后院,风拂翠柳,蝉鸣声声。
一座精致的秋千架下,崔莺莺正了无意趣地坐着,一身鹅黄色的罗裙裙裾随着秋千的轻微摆动而如蝶翼般起伏。
她双手抓着冰凉的绳索,眼神放空,神思有些恍惚,眉宇间凝着一抹挥之不去的、少女独有的清愁。
贴身侍女小铃铛在她的身后,用恰到好处的力道轻轻推着秋千,见自家小娘子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,已经持续了好些天,终究是忍不住,凑到她耳边,压低声音开口。
“小娘子,您……又在想那个远在刘靖了?”
崔莺莺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,瞬间回过神来,白皙的脸颊上飞起两团红霞,嘴上却不饶人地嗔道:“谁想他了!”
“你这小蹄子再敢胡说,仔细你的皮!便不让你推了,我自己荡。”
小铃铛最是了解她的脾性,见她这般色厉内荏的模样,便知自己猜中了。
她俏皮地噘了噘嘴,手上却丝毫不敢停下,反而更殷勤地推了起来,口中还念念有词:“是是是,小娘子才不想呢。”
“只是不知是谁,听闻饶州那边打了大仗,竟一晚上没睡好,第二天顶着两个大大的眼圈,还骗我说是被蚊子咬的。”
“你还说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