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韫险些没能在第二天离开。</p>
因为感动至极的王老将军准备当天就把她打包送走。</p>
知韫:“……”</p>
倒也不必如此着急。</p>
虽然她人已经来过了，早走晚走都一样，但是吧，现在都已经是半下午了，除非她快马加鞭，若不然，露宿野外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。</p>
她又不傻。</p>
有大帐睡，当然是睡大帐啊！</p>
于是太子殿下摆事实、讲道理地说服了一时激动上头的王老将军，又在大营中逗留一日，次日出发前往洛阳，又在半途转道去了云中。</p>
——庞煖病重了。</p>
自赵国灭亡之后，为避免残余的赵国死忠联系这两位投秦的将军，庞煖和李牧都随着一起前往咸阳暂居，顺便也和秦国的重臣们熟悉熟悉，等到知韫将赵地捯饬得差不多了，才让李牧重新回到代地、云中一带。</p>
庞煖则留在咸阳。</p>
毕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家，早年征战沙场时也留下不少暗伤，如今年纪上来了，身上多病痛折磨，秦国并不缺少年轻的将军，实在不必老人家继续为国戍守边疆。</p>
——弄得跟虐待老人似的。</p>
或许是为了让秦国能放心地启用李牧，庞煖倒是安安稳稳地待在咸阳，偶尔闲不住的时候，则会前往咸阳学宫充当一下讲师，为学子们讲解兵权谋与纵横之道。</p>
只是今年，他请求回了云中。</p>
落叶归根。</p>
这是他戍守多年的城池，这里有他守护多年的黎庶，当生命即将走到尽头，他想回家。</p>
云中的春天要来得晚些。</p>
她到时，草木正吐露新芽，山峦刚染上青绿，伴着耕牛低沉的哞哞声，农人们迎着金灿灿的朝阳穿行在田垄之间，开垦土地、播种麦菽。</p>
庞煖就在不远处看着。</p>
他不喜欢在沉闷的屋子里等待死亡的感觉，不顾侍奉在身侧的子辈、孙辈的反对，让人在田边开阔处摆了一把躺椅，就这样晒着太阳、看着云中的春耕盛景。</p>
真好啊。</p>
今年应当是个丰收之年。</p>
知韫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看了会儿，慢悠悠地走到他身边，庞煖听见动静想要起身，她轻轻按住他肩膀制止，而后随意地席地而坐，拔了根野草在手中编织成星星。</p>
“殿下去过燕地了？”</p>
庞煖慢吞吞道，“何必呢？”</p>
“想去，就去了。”</p>
她弯唇笑了笑，“突然觉得，名声这东西其实也不过是身外之物，实在不必太在意。”</p>
“此言差矣。”</p>
庞煖摇了摇头，“为虚名所困，自然不好，可殿下可曾为虚名所困过？再者，秦收赵地、韩地于秦，有殿下这样仁慈爱民的太子，两地的黎庶也能更安心些。”</p>
他顿了顿，轻声叹息，“有些事情，也是不得不做的。”</p>
“我知道。”</p>
知韫将编织好的绿色小星星放到庞煖手中，低声道，“阿父性子要强，又着眼天下，他想要做的事情太多了，步调难免就急切了些。”</p>
站得太高，看得太远。</p>
总想着由他来顶着骂名将所有需要做的事情都做好，再让她来施行仁政，受万民爱戴。</p>
“难道我是废物吗？”</p>
她垂眸，“让我的父亲如此放心不下？”</p>
“怎么会？”</p>
庞煖慢腾腾地坐直身子，见她忙起身来扶了一把，又轻轻地握着她手，“王上最爱重殿下，也最信任殿下。”</p>
他虽老迈，却也不曾老眼昏花，远的不说，眼前发生的事，他还是听过、见过的。</p>
秦国得韩赵后，休养生息两年多，再次露出它锋利的獠牙。</p>
王翦以燕使刺秦为由，兵出中山欲灭燕，王贲趁楚国王位交替、内部动荡之机，与南下的李牧相携掠地，再加上已经提上日程并拟定作战计划的灭魏，短短一两年，就要灭亡两个国家的国祚、侵吞蚕食一个国家的城池……</p>
秦国这台庞大的国家机器，在一刻不停歇地高速运转着。</p>
也因此，前年年末时，太子才会亲赴云中，与李牧一道计划了一场对匈奴的作战。</p>
她需要人。</p>
或者说，她需要奴隶。</p>
需要可以肆意压榨的奴隶去铺邮驿、修驰道，既满足秦国对关东统治和用兵的需求，又不会太伤损秦国的民力。</p>
庞煖能理解秦王的诏令。</p>
毕竟都是放在廷议上讨论过的，是秦王与重臣们都认可的。这一桩桩、一件件，都是必然要做的，即便将今日的秦国换成赵国，欲行一统天下之事，就必须这样做。</p>
他也能明白太子的悯恤。</p>
她是天下最尊贵的贵族，也是天下最愿意低头看黎庶的贵族，于是尽力寻找能周全大局与黎庶双方的平衡点。</p>
“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。”</p>
老将军露出笑意，生疏地安慰他的太子，“咱们先将必须修的驰道修了，等到天下一统，再从四夷抓奴隶来把剩下的都修了，别担心，李牧还年轻呢，他啊，对战匈奴最拿手了。”</p>
其实他也很拿手。</p>
只是他等不到那一天了。</p>
知韫:“……”</p>
“哪有庞翁这样哄人的？”</p>
原本那点烦闷烟消云散，她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，打趣道，“与其推李将军来，不如庞翁好好养身体，自己来？”</p>
于是庞煖也跟着笑。</p>
大概人到年老时，都喜欢跟后辈们谈论起年轻时豪情壮志吧，庞煖也没忍住啰嗦一回，与她“吹嘘”起来。</p>
知韫含笑听着，时不时应和。</p>
她在云中停留。</p>
就近处理云中与雁门、代地的诸事务，也在空余时间看望庞煖，一老一少就这样谈天说地，直到他精力不济。</p>
很快，蓟城破的消息传至云中。</p>
那日知韫正让人摘了新鲜的榆钱来做窝窝头吃，庞煖精神甚好，也坐在庭院里看着她们清洗榆钱，听闻了悬星使快马传来的消息，他先是微微一愣，而后露出笑意。</p>
“又定了一地。”</p>
他问，“李牧攻楚可还好？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