筱竹的指尖沾着细碎的冰碴,在晨光里泛着冷白的光。她正用银质小刻刀给冰雕宫殿的廊柱刻花纹,刀刃划过冰面时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,像春蚕在啃食桑叶。这座宫殿已经雕了三个月,从冬至那天算起,正好九十九天。</p>
“还差最后一道工序。”她对着窗外的天光举起冰雕,侧脸被透进来的阳光照得半明半暗,睫毛投下的阴影落在挺翘的鼻尖上,带着点倔强的弧度。她的手指纤细却有力,指腹因为长期握刀结着层薄茧,虎口处还留着道浅疤。</p>
“公主,芬格尔大人让人送了新的冰料来。”侍女在殿外轻声禀报。</p>
筱竹头也没抬:“放着吧,等我把这殿门的雕花刻完。”她的声音清清脆脆,像冰珠落在玉盘上,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。此刻她穿着件月白的软缎袄子,领口绣着缠枝莲纹样,袖口却挽到小臂,露出皓白的手腕,上面沾着几点冰渍,衬得那截皮肤愈发莹润,倒比手里的冰雕还像块上好的暖玉。</p>
芬格尔进来时,就看见这样一幅画面:女孩坐在铺着白狐裘的地毯上,面前摆着半人高的冰雕宫殿,阳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,在她发顶织出层金纱,连她抿着的嘴角都沾了点碎冰,像衔着颗细小的星子。</p>
“雕了多久了?”他放轻脚步走近,身上那件墨色锦袍绣着暗纹,随着动作流淌出细碎的光,目光落在冰雕上,语气里满是纵容,“该歇歇了,手腕又该酸了。”</p>
筱竹仰头看他,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光:“芬格尔爷爷,你看这殿门上的云纹,我改了七次,终于像父亲手札里画的样子了。”她伸手去指,指尖的薄茧蹭过冰面,留下道浅痕,“父亲说,这云纹要雕得像在动才对,你看是不是?”</p>
芬格尔顺着她的指尖看去,殿门上的云纹果然灵动,层层叠叠间仿佛真有气流在涌动。他伸手,用指腹轻轻碰了碰冰面,冰凉的触感传来,却不及他眼底的暖意:“像,太像了。创世神看到,定会说我们公主有双巧手。”他从袖中取出个锦盒,打开,里面躺着支羊脂玉刻刀,“刚寻来的暖玉,握着不冰手,试试?”</p>
筱竹接过来,果然觉得一股温润的气息顺着指尖漫上来,连带着手腕的酸胀都轻了些。她甜甜一笑,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:“谢谢爷爷。”</p>
这一笑,倒让芬格尔想起她小时候。那时她刚及膝高,拿着把小银刀学雕冰,雕坏了就哭,眼泪掉在冰上,瞬间凝成小冰珠。如今长大了,眉眼长开了,褪去了稚气,却还保留着这点撒娇的模样,让他这把年纪的心都跟着软了。</p>
“雕完这处,就去用膳。”芬格尔替她理了理耳边的碎发,指尖不经意碰到她耳尖,烫得像揣了颗小太阳。</p>
“知道啦。”筱竹摆摆手,注意力又落回冰雕上,玉刀在她手里转了个圈,稳稳落在云纹末端,刻下最后一笔。</p>
冰雕宫殿终于到了收尾的日子。</p>
筱竹特意选了件水红色的软裙,裙摆上绣着缠枝牡丹,走动时像团流动的火焰。她抱着冰雕往露台去,那里早已摆好了芬格尔特意让人打造的水晶琉璃罩,边缘镶着细碎的钻石,阳光一照能折射出七彩虹光。</p>
“慢点,别碰着殿顶的鎏金。”芬格尔跟在旁边,手里提着个锦袋,里面装着从人间春山采来的桃花瓣,“等会儿把这个冻进偏殿的冰湖里,才算真正圆满。”</p>
露台上的汉白玉栏杆被春日的暖阳晒得温凉,筱竹小心翼翼地将冰雕放在正中央的玉台上。殿宇巍峨,飞檐翘角上的冰铃隐约可见,偏殿的窗棂里还留着个小缺口,等着嵌进桃花瓣。她踮起脚尖,往缺口里塞了片粉白的花瓣,指尖碰到冰面,激起细碎的凉意。</p>
“你看,这样就像春天住进殿里了。”她回头冲芬格尔笑,鬓角的碎发被风拂起,沾着点冰屑,像落了片小雪花。</p>
芬格尔笑着点头,亲手将琉璃罩罩在冰雕外。透明的罩子将冰雕裹在其中,隔绝了外界的热气,又能让人清晰看见里面的亭台楼阁。阳光透过罩子,在冰雕上投下斑斓的光,殿顶的鎏金宝顶闪着暖光,偏殿的冰湖映着天光,连庭院里的冰鱼都像活了过来,在光影里轻轻摆尾。</p>
“真好。”筱竹趴在栏杆上,看着冰雕在琉璃罩里泛着莹白的光,“等父亲回来,看到这个,定会夸我手艺长进了。”她的手指在栏杆上轻轻画着圈,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,透着健康的粉白色,“到时候我就说,是芬格尔爷爷教得好。”</p>
芬格尔被她逗笑,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:“你呀,就会哄我开心。”他从袖中取出个小巧的铜炉,里面燃着特制的冷香,“这香能保冰雕三年不化,等你父亲回来,定能看到它完好如初。”</p>
冷香丝丝缕缕飘进琉璃罩,与冰雕的寒气相融,在罩子内壁凝结成细小的冰晶,像缀了圈钻石花边。筱竹看着那些冰晶,忽然想起小时候听的故事。说冰雕里藏着光阴的碎片,只要用心守护,就能留住想留住的人。</p>
她轻轻叹了口气,指尖在琉璃罩上碰了碰,那里印着她小小的指纹。</p>
第三日午后,筱竹正在偏殿临摹父亲手札里的宫殿图样,忽然听见露台方向传来一阵嘈杂。</p>
“站住!谁让你往那边去的?”是侍卫长的声音,带着惯有的严厉。</p>
“我……我是来送糖浆的,芬格尔大人要的……”一个少年的声音,怯生生的,还带着点喘息。</p>
筱竹皱了皱眉,放下画笔。芬格尔爷爷确实让人在熬糖浆,说是要给冰雕的庭院“铺”条糖霜小径,可按规矩,送东西该由侍女接手,怎么会让个生面孔跑到露台去?她起身往露台走,月白色的裙摆在回廊的青石板上扫过,带起一阵微风。</p>
刚转过回廊拐角,就看见个穿着灰布短打的少年站在露台入口,怀里抱着个铁皮木盒,正被侍卫拦着。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,个子瘦高,肩膀却挺得笔直,裤脚沾着泥点,显然是从城外赶来的。他的脸晒得黝黑,唯有眼睛很亮,像藏着两颗星星,此刻正倔强地望着侍卫:“我真的是来送东西的,不信你看。”</p>
他说着就要打开木盒,侍卫正想拦,却见少年脚下一滑,整个人往前踉跄了几步,怀里的木盒脱手而出,在空中划出道弧线,直直朝琉璃罩飞去。</p>
“小心!”筱竹的声音陡然拔高,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。她下意识地往前冲,想拦住那个盒子,可距离太远,她的指尖只抓到一片虚空。</p>
那铁皮木盒在空中翻滚着,带着少年慌乱的呼喊,“哐当”一声撞在琉璃罩的侧面。罩子剧烈地晃动了一下,边缘的钻石花边崩落了两颗,更要命的是,罩子因为这股冲击力,朝着栏杆外倾斜过去。</p>
筱竹眼睁睁看着琉璃罩带着冰雕,一点点偏离玉台,她的呼吸都停了,那里面可是有她刻了三个月的亭台,有芬格尔爷爷寻来的鎏金,有她偷偷放进去的、母亲留下的珍珠耳坠……</p>
“不——”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,眼睁睁看着琉璃罩撞在栏杆上,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,裂成无数片透明的碎片。而那座冰雕宫殿,也随着碎片一起,从露台上滚落下去。</p>
少年吓得脸色惨白,僵在原地,嘴唇哆嗦着:“我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</p>
筱竹冲到栏杆边,往下望去。冰雕摔在庭院的青石板上,碎成了无数块。殿顶的鎏金摔扁了,偏殿的冰湖裂成蛛网,她刻了七次的云纹,此刻碎得连一片完整的都找不到。</p>
风从耳边吹过,带着春日的暖意,可筱竹却觉得浑身冰冷。她慢慢蹲下身,肩膀微微颤抖。阳光落在她的发顶,却暖不了她眼底的寒意。</p>
芬格尔刚从外面回来,袍角还沾着未化的雪粒。他此行是为筱竹寻一块“定魂冰”,据说能让冰雕在盛夏不化,还带着昆仑深处独有的清冽灵气,再过半月便是筱竹的生辰,他想把这冰嵌进她正在雕琢的宫殿地基里,算是给孩子的生辰贺礼。</p>
刚踏入结界,他就听见露台方向传来“哐当”一声脆响,那声音穿透重重宫墙,像一把冰锥扎进他的耳膜。是琉璃碎裂的声音。他心头猛地一沉,提气掠起,玄色锦袍在风里展成一片墨色的云。</p>
露台上的景象则让他瞳孔骤缩。</p>
琉璃罩碎成了满地晶莹的碴子,最大的一块碎片上还沾着冰屑,而那个灰布短打的少年正瘫坐在地上,怀里的铁皮盒滚到一边,浓稠的糖浆泼出来,在汉白玉地面上积成一滩黏腻的琥珀色,像块丑陋的疤。侍卫长脸色惨白地跪在旁边,连声道:“大人,是属下失职!没拦住他……”</p>
“人呢?”芬格尔的声音像淬了冰,平日里温和的眼底翻涌着骇人的浪。他问的是筱竹。</p>
“公主……公主刚才还在这儿,见冰雕摔了,转身就跑回寝殿了,没哭,就是脸白得像纸……”侍卫长的声音发颤。</p>
芬格尔没再看那少年,转身就往寝殿走。脚步踏在碎琉璃上,发出“咯吱”的轻响,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他太了解筱竹了,那孩子看着软,性子却比谁都执拗。那座冰宫对她意味着什么,他比谁都清楚,那是她照着父亲手札复刻的“家”,殿顶的鎏金是她攒了半年的月钱换的,偏殿的冰湖里冻着她第一次亲手钓的月光鱼,连廊柱上的每道花纹,都是她对着父亲的笔迹描了又描刻出来的。</p>
寝殿的门虚掩着,里面静得可怕。芬格尔推开门,看见筱竹正坐在地毯上,背对着门口,手里捏着块最大的冰雕碎片。碎片边缘割破了她的掌心,血珠渗出来,滴在碎片上的冰花里,红得刺目。</p>
“筱竹。”他放轻脚步走过去,声音里的寒意散去,只剩下疼惜。</p>
女孩没回头,只是肩膀轻轻抖了一下。她把碎片往怀里拢了拢,像是想把它拼起来,可碎开的冰怎么可能复原?指尖的血蹭在冰上,晕开一小片模糊的红。</p>
芬格尔蹲下身,轻轻握住她流血的手。她的手冰得像块铁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“傻孩子,先处理伤口。”他从袖中取出伤药,小心翼翼地替她清理伤口,药膏触到掌心时,筱竹“嘶”了一声,却还是没回头。</p>
“爷爷知道你疼。”芬格尔的声音有些哽咽,“那座冰宫,爷爷再陪你雕一座,用更好的冰,找更亮的鎏金,好不好?”</p>
筱竹忽然把脸埋进膝盖,闷闷地说:“雕不好了……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像重锤敲在芬格尔心上,“父亲手札里的云纹,我练了一百遍才刻对……那块月光鱼,是去年中秋钓的,今年的鱼还没长大……”</p>
每一句话,都像一根针,扎得芬格尔眼眶发酸。他这才意识到,碎掉的哪里是冰雕,分明是孩子攒了许久的念想。他伸手将筱竹揽进怀里,感觉到怀中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,像只受了伤却不肯叫疼的小兽。</p>
“怪爷爷,”芬格尔拍着她的背,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,“爷爷不该把结界设得那么松,让不相干的人闯进来……”</p>
怀里的女孩终于“哇”地一声哭出来,积攒的委屈像决堤的洪水。她的眼泪打湿了芬格尔的锦袍,带着冰碴的凉意。芬格尔一动不动地抱着她,任由她的哭声在空旷的寝殿里回荡,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,直到她的哭声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。</p>
从那天起,露台的门就被锁上了。</p>
筱竹把自己关在寝殿里,不说话,也不吃饭。侍女送来的精致点心摆在桌上,渐渐失了温度;芬格尔爷爷亲自熬的冰糖雪梨,她也一口没动,直到汤汁凉透,在碗底结了层薄皮。</p>
她穿着那件水红色的裙子,坐在窗边的地毯上,手里捏着块从露台捡回来的碎冰。那是冰雕宫殿的一角,上面还留着她刻了一半的廊柱花纹。指尖的温度将冰块一点点融化,水顺着指缝流下来,滴在地毯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,像朵哭败了的花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