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年,扬州。</p>
明兰嫁给齐衡的第七年,生了个女儿,取名齐绵。</p>
平宁郡主对这个名字很不满意,说"绵"字太过柔软,撑不起国公府的门楣。可齐衡坚持,说"绵延子嗣,是吉兆"。</p>
只有明兰知道,她给女儿取这个名字时,心口那道早已淡得看不见的印记,微微烫了一下。</p>
她绣的荷囊,底下总辍着条歪七扭八的小鱼。齐衡笑她:"怎么绣工越发生疏了?"</p>
明兰看着那鱼,有些恍惚:"不知怎的,总觉得该绣这个。"</p>
可她忘了为什么。</p>
她只记得,自己年轻的时候,好像也有个人,总爱说"鱼鱼","糖糖",把什么都叠着说。</p>
那人是谁?</p>
她记不清了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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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年,如兰出嫁。</p>
她嫁的是个进士,姓文,家世清贫,但人品端正。王大娘子起初不满意,可如兰自己点了头。</p>
新婚夜,文绍安挑开她盖头时,她脱口而出:"你……你香香吗?"</p>
说完自己也愣了。</p>
她为什么会问这个?</p>
文绍安笑了:"娘子说笑,为夫男儿家,哪来的香。"</p>
如兰别过脸,忽然想哭。</p>
她忘了。</p>
忘了那个总说"姐姐香香"的小团子,忘了那个为她出头、割了本源的傻妹妹。</p>
她只记得,自己好像答应过谁,以后要天天笑,笑得比花还好看。</p>
可如今她笑着,心口却空荡荡的疼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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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年,华兰在忠勤伯府。</p>
她生了二胎,是个儿子。袁文绍待她比从前好了许多,婆婆也不再刁难。人人都说她熬出了头,可只有她自己知道,她总在做梦。</p>
梦里有个奶声奶气的声音,喊她"姐姐",抱着她大腿说"婆婆坏坏"。</p>
她惊醒时,手里总攥着个褪色的布偶,是条丑丑的鱼。</p>
她问袁文绍:"这鱼是哪来的?"</p>
袁文绍茫然:"不是你自己的嫁妆吗?"</p>
华兰想不起来。</p>
她忘了,这鱼是绵绵临走前,分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。她忘了,那孩子曾用命换她不被推进火坑。</p>
她只记得,自己好像有个妹妹。</p>
可妹妹叫什么?</p>
长什么模样?</p>
她一点都想不起来了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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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年,京中,勇毅侯府。</p>
侯爷在三年前去世了。</p>
临终前,他攥着绵绵的手,一遍遍地说:"闺女,爹对不起你。"</p>
绵绵那时已经六岁了,长得玉雪可爱,却沉默寡言。</p>
她手心的金纹,在京城最好的灵药温养下,终于恢复了些许。可她的言灵,却再也用不出来了。</p>
老侯爷说,这是好事。</p>
"用不出来,就不会痛了。"</p>
可绵绵知道,不是用不出来。</p>
是她不想用。</p>
她故意把自己"忘"了。</p>
忘了怎么叠词,忘了怎么闻香香黑黑,忘了怎么保护姐姐们。</p>
因为慧空大师告诉她,她的每一次"记得",都会让姐姐们更痛苦。</p>
——她们活在凡人世界,不该记得天道的事。</p>
所以,她让天道老爹封了姐姐们的记忆。</p>
作为代价,她永远不能再回扬州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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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年,金鸳盟。</p>
笛飞声擦拭着他的刀,心口的印记忽然一烫。</p>
他皱眉:"又哭。"</p>
他感应到,明兰在哭。</p>
不是那种嚎啕的哭,是压抑的、无声的、像血往心里流的哭。</p>
她看着女儿齐绵,小家伙刚学会说话,正奶声奶气地喊:"娘亲,香香。"</p>
明兰的心口,那道早已消失的印记,猛地一痛。</p>
她忽然想起一些零碎片段——</p>
有个孩子,也爱说"香香"。</p>
那孩子说她"像面面味道"。</p>
那孩子给她绣过丑丑的鱼。</p>
那孩子……</p>
"绵绵?"她脱口而出。</p>
可随即,记忆又像潮水般退去。</p>
她站在原地,茫然地抓着女儿的手,眼泪滚下来,却不知道为什么。</p>
笛飞声感应到这一切,握刀的手,青筋暴起。</p>
"天道,"他冷笑,"你够狠。"</p>
为了维系世界规则,为了让凡人世界"正常"运转,天道老爹抹去了所有关于绵绵的痕迹。</p>
除了第一世的人。</p>
笛飞声记得。</p>
李莲花记得。</p>
方多病记得。</p>
可他们记得有什么用?</p>
他们看得见,却摸不着。</p>
他们感应得到,却说不出。</p>
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,那个用生命护着姐姐们的奶团子,被人间忘得一干二净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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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年,莲花楼。</p>
李莲花正在晒草药,忽然心口一疼,像被针扎。</p>
他跌坐在地,冷汗涔涔。</p>
"小东西……"他喃喃。</p>
他看见明兰站在荷花池边,手里拿着个荷包,底下辍着条丑鱼。</p>
她看着看着,忽然蹲下,哭得像个孩子。</p>
"我忘了什么……"她哭喊,"我到底忘了什么!"</p>
李莲花想告诉她。</p>
想说明白,想喊出来,想打破天道的封印。</p>
可他动不了。</p>
天机不可泄。</p>
他若说了,绵绵在本源上割的那一刀,就白割了。</p>
她会死。</p>
真正的死。</p>
所以他只能看着,看着明兰哭,看着如兰笑,看着华兰在夜里抱着丑鱼布偶发呆。</p>
看着她们把那个最重要的人,忘得一干二净。</p>
而那个最重要的人,在千里之外的侯府,也正抱着同样的布偶,在夜里悄悄哭。</p>
"姐姐们……"她咕哝着,"别忘了我。"</p>
"求你们。"</p>
"别忘。"</p>
可她的哭声,传不到扬州。</p>
就像姐姐们的思念,传不到京城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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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年,天机山庄。</p>
方多病正在整理案卷,忽然翻到一本旧册子。</p>
册子上写着:《扬州杂记·盛府七姑娘》</p>
他颤抖着手翻开,里头密密麻麻,全是关于绵绵的事。</p>
她第一次说"推推",第一次吐血,第一次裂本源,第一次给姐姐们留印记。</p>
他看着看着,眼泪砸在纸上。</p>
"小东西,"他哭道,"你图什么啊。"</p>
"你护了她们一辈子,可她们把你忘了。"</p>
"你连个名字,都没能留下。"</p>
他提起笔,想在册子上写下:"盛府七姑娘,乳名绵绵。"</p>
可墨痕刚落,纸上的字,竟像被什么抹去一样,一点点消失。</p>
天道规则。</p>
凡人世界,不许留她的名。</p>
方多病扔了笔,将脸埋进掌心,哭得像个孩子。</p>
"老子记着呢,"他哽咽,"老子记一辈子。"</p>
"盛府七姑娘,勇毅侯府嫡女,天道亲闺女。"</p>
"叫绵绵。"</p>
"叠词的绵。"</p>
"奶声奶气的绵。"</p>
"会喊'姐姐香香'的绵。"</p>
"会割本源的傻绵。"</p>
"会……会护着姐姐们的……好绵。"</p>
他一遍遍念,像在念咒,像在祈祷,像在对抗整个世界。</p>
可他知道,没用。</p>
扬州的明兰,还是忘了。</p>
京城的绵绵,还是回不去了。</p>
第一世的人,永世不忘。</p>
可她们,不是第一世的人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