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森·拉德利先生站在门内,怀-里横着一杆刚开过火的猎枪。阿蒂克斯站在莫迪小姐和斯蒂芬妮小姐中间,雷切尔小姐和埃弗里先生也在旁边。他们谁也没看见我们走过来。
我们若无其事地凑到莫迪小姐旁边,她回头发现了我们。“你们去哪儿了?没听见这边的骚动吗?”
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杰姆问。
“拉德利先生开枪射了一个跑到他芥菜田里的黑人。”
“噢。他射中了吗?”
“没有。”斯蒂芬妮小姐说,“朝天上开的枪。不过,还是把那家伙吓得惨白。说谁要是在附近看见一个吓得发白的黑人,那就是他。说他还有另一杆枪等着呢,下次就不会朝天上射了,只要再听见菜地里有响声,不管是狗,是黑人,还是——杰姆·芬奇!”
“什么事,夫人?”杰姆问道。
阿蒂克斯说话了。“儿子,你的裤子呢?”
“裤子?”
“裤子。”
没的说了。他穿着-裤-衩,就这样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。我叹了口气。
“呃——芬奇先生?”
在明亮的路灯下,我看见迪儿正在酝酿着什么: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,胖嘟嘟的脸蛋变得更圆了。
“迪儿,什么事?”阿蒂克斯问道。
“呃——是我把它赢走了。”他含含糊糊地说。
“赢走了?怎么赢的?”
迪儿摸了摸后脑勺,之后又擦了擦额头。“我们在鱼塘那边玩‘剥衣扑克’来着。”
杰姆和我都松了口气。邻居们好像也满意了:他们全都惊呆了。可是,到底什么是“剥衣扑克”呢?
我们根本没有机会发现答案了:雷切尔小姐已经像镇上的火灾警报似的炸开了:“耶稣啊!迪儿·哈里斯!在我的鱼塘边赌博?我要剥了你的皮!”
阿蒂克斯把迪儿给救了下来。“等一等,雷切尔小姐。”他说,“我以前从未听说他们玩过这个。你们玩的是扑克牌吗?”
杰姆闭着眼睛接下了迪儿扔过来的“球”:“不是,只用火柴。”
我真佩服我哥哥。火柴虽然危险,扑克牌却是致命的。
“杰姆,斯库特,”阿蒂克斯说,“我不想再听到你们以任何方式赌博。杰姆,去迪儿家把裤子拿回来。你自己处理这件事。”
“迪儿,别担心,”我们走在人行道上时,杰姆说,“她不会拿你怎么样。阿蒂克斯会说服她的。小子,刚才你脑筋转得真快。听……你们听见了吗?”
我们停下脚步,听见阿蒂克斯在说:“……没那么严重……他们都要经历这个阶段。雷切尔小姐……”
迪儿放心了,可是杰姆和我却不行。这里摆着一个难题,杰姆明天早上得穿着裤子出现在人们面前。
“给你一条我的吧。”我们走到雷切尔小姐家门口时,迪儿说。杰姆说他穿不进去,不过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他。我们说了再见,迪儿进家去了。他显然记起已和我订了婚,又从里面跑回来,当着杰姆的面轻吻了我一下。“给我写信,听见了吗?”他冲着我们的背影喊道。
即使杰姆的裤子安全地穿到身上,我们也不会睡着的。我躺在后廊的凉床-上,听见的夜晚中的每个声音都被放大了三倍;石子路上的每一阵脚步声,都像是怪人拉德利在伺机报复;夜路上每一个黑人的笑声,都像是怪人拉德利出来捉我们;昆虫扑打在纱窗上的声音,像是怪人拉德利疯狂的手指在撕扯铁丝;那两棵楝树也充满了恶意,盘旋摇摆着,好像活了似的。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挣扎,忽然听见杰姆小声说:
“小三只眼,睡着了吗?”
“你疯了?”
“嘘——阿蒂克斯房里熄灯了。”
在已然暗淡的月光下,我看见杰姆正在伸腿下床。
“我要把裤子取回来。”他说。
我一下坐了起来。“你不能去。我不让你去。”
他在摸索着穿衬衫。“我必须去。”
“你要去,我就叫醒阿蒂克斯。”
“你要叫,我就杀了你。”
我把他拉过来按在我床-上,想给他讲清利害关系。“杰姆,内森先生明天早上会发现那条裤子,他就知道是你丢的了。他拿给阿蒂克斯时确实很不好看,不过也就仅此而已。你还是回到床-上去睡吧。”
“这些我都知道,”杰姆说,“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去的。”
我开始感到恶心难受。他要一个人去那种地方——我想起了斯蒂芬妮小姐的话:内森先生还有一杆枪等着呢。只要再听见一点响声,不管是狗,是黑人……这一点杰姆比我更清楚。
我拼命劝阻他:“杰姆,你想想,它不值得你去冒险。被揍一顿确实很疼,可是不会疼太久。你这样要掉脑袋的,杰姆。求你……”
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。“我——是这样的,斯库特,”他小声说,“阿蒂克斯从我记事起就没再揍过我。我想就这样保持下去。”
这只是他的想法而已。其实,阿蒂克斯好像差不多每隔两天就威胁我们一次。“你是说他还没逮着过你。”
“也许是吧,不过——我想就这样保持下去。斯库特,今晚我们不应该那样做。”
我想就是从那时起,杰姆和我开始分道扬镳了。我有时并不理解他,但每次也就困惑一下就过去了。这次我是真无法理解他。“求你了,”我恳求说,“你能不能再考虑考虑——你独自一人去那种地方……”
“闭嘴!”
“又不是说他从此不理你了,或别的什么……我要去叫醒他,杰姆,我发誓我要……”
杰姆一把揪住我的睡-衣领子,死死地扭着。“要不我跟你一起去……”我被卡得说不出话了。
“你不能去。你去了只会弄出声响来。”
没法子,我只好拔开后门闩,打开门看着他悄悄溜下了台阶。这时肯定已到夜里两点钟了。月亮下去了,窗格的影子暗淡而模糊。杰姆白衬衫的后襟一隐一现地跳跃着,像个舞蹈着的小鬼在躲避黎明的到来。一阵微风吹来,我两胁下全是冷汗。
我想象着,他从后面过去,穿过鹿场,经过学校操场,再绕到篱笆那儿——至少他是冲那个方向去的。这样需要的时间比较长,所以现在还不用担心。到了该担心的时候,我又紧张地等着内森先生的枪响。我以为听见后面的篱笆吱呀了一声。原来只是个幻觉。
而后我听见了阿蒂克斯的咳嗽声。我屏住了呼吸。有时我们半夜去上厕所,会发现他还在看书。他说他常常半夜醒来,查看一下我们,然后再读一会儿书才能睡着。我等着他的灯亮起来,睁大眼睛看灯光是否泻到了过道里。他的灯一直没亮,我松了口气。
夜蚯蚓已经歇息了,可是有熟透的楝子被风吹落,咚咚地敲打着房顶,还有远处的狗吠声,让这黑夜显得更加凄凉孤寂。
他回来了,冲我跑来了。我看见他的白衬衫跃过后院的篱笆,慢慢地越来越大。他上了台阶,进来后随手闩上门,接着走到床边坐下。他手里捧着那条裤子,一句话也不说。接着他躺下了,我听见他的床颤动了一会儿。他不久就安静下来。我没有再听见他翻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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