选址、动工、募人……
自从被刘靖委以重任,那位林家才女,仿佛一柄藏于鞘中的绝世名剑,终于得以出鞘。
她沉寂了二十年的生命,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火星,瞬间燃起了燎原之势。
林婉没有丝毫的犹豫与彷徨。
第二日天不亮,她便谢绝了兄长派来的马车,提着裙摆,亲自步行在歙州城的街巷之中。
她要亲眼看,亲脚量,为进奏院寻一个最合适的根基。
她走过繁华的东市,看过喧闹的南街,最终,目光锁定在了刺史府东侧一处荒废已久的旧吏部档案库。
这里位置绝佳,既紧邻权力中枢,便于沟通,又独门独院,自成一统,利于保密。
她当即拍板,就是这里。
接下来的日子,林婉几乎是以那座尘封的院落为家。
清晨,当别的官吏还在睡梦中时,她已立于庭院之内,手中拿着的不再是诗卷,而是与工匠反复商讨后绘制的改建图纸。
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。
她不像别的监工那样只知催促进度,而是会捧着一本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手抄孤本《梓人传》,将书上柳宗元所记述的营造之法,与工匠的图纸一一比对。
她会指着图纸上一处复杂的斗拱结构,轻声询问:“柳大家在书中言,‘非矩勿正,非规勿圆’。此处的榫卯尺寸,我用算筹推演数遍,似乎与整体梁架的承重配比略有出入,是否会有倾颓之虞?”
她也会在巡视工地时,忽然停下脚步,指着一排新挖的沟渠,蹙眉道:“《考工记》有云,‘时有寒暑,地有高下’。此渠逆了地势,若遇上急雨,恐怕排水不畅,反易积水。何不顺势而为,稍作调整?”
她的问题,从不涉及具体的木工手艺或泥瓦匠的经验,却总能从更高的理论层面、从最根本的算学与地理逻辑上,切中要害。
起初,那些老工匠还觉得这位女郎是纸上谈兵,但几次被她问得哑口无言、冷汗直流后,所有人都不敢再有丝毫小觑。
他们看向她的眼神,从最初的轻视,变成了深深的敬畏。
这女子,读的不是死书,她能将书上的道理,变成眼前实实在在的规矩和方圆!
林婉对这些目光的变化视若无睹,她知道,在这乱世,女子的身份既是束缚,也是最好的伪装。
当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一个“花瓶”时,她手中的笔,才能在无人察觉间,化为最锋利的刀。
场地尘埃落定,招募贤才的告示,也由林博亲自操办,贴满了歙州城的大街小巷,尤其是在各大学堂与书坊门口,更是张贴得整整齐齐。
“进奏院招募文士,不问出身,不拘一格,唯才是举!”
“月俸三贯起,优者不设上限!”
“报名之期,定于三日之后!”
刺史府的告示一出,整个歙州城都沸腾了。
茶楼酒肆里,那些往日里只能靠抄书糊口、满腹牢骚的落魄文人,此刻一个个双眼放光,仿佛看到了金光大道。
“听说了吗?刺史府新设‘进奏院’,招募文士,月俸三贯起!”
“何止三贯!告示上写了,优者不设上限!这可是我等读书人出人头地的好机会!”
“只是……听说那院长,是个女子?”
“女子又如何?只要给钱给前程,便是让我给一匹母马磕头,我也愿意!你我这等寒门,还挑三拣四的,饿死都活该!”
而在那些高门大院之内,世家子弟们的反应,则充满了不屑与鄙夷。
“进奏院?听着倒是雅致,竟让一个女人来主事,真是滑天下之大稽!”
“不过是刘刺史为博美人一笑,设的闲职罢了。”
“招些穷酸,写些歪诗,装点门面而已。”
“由他们去折腾吧,一群泥腿子,还能翻了天不成?”
这些议论,或期盼,或轻蔑,都丝毫影响不到刺史府前的盛况。
应募之日,天还未亮,刺史府门前便已是人头攒动,黑压压一片,几乎堵塞了整条长街。
人群中,除了本地的士子,甚至还能看到不少面带风霜之色、口音各异的外乡人。
一个本地的年轻人好奇地向身边一个风尘仆仆的外乡人问道:“兄台口音不似本地人,也是为这告示而来?”
那外乡人闻言,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,既有辛酸,又有庆幸。
他压低声音道:“不瞒你说,我等从宣州、池州等地而来,已在歙州盘桓了近一月了!”
“什么?”
本地读书人大吃一惊。
“唉。”
外乡人叹了口气:“自从听闻刘使君在饶州为卢氏一门伸张正义,又为苏哲、魏英这等寒门士子破格授官的事迹后,我等便知,这天下,唯有歙州,才是我辈读书人唯一的出路!”
“我等散尽家财,结伴而来,只为等一个机会。原以为还要等上一年半载,没想到,机会来得如此之快!”
“这三贯月俸事小,能为刘使君这等明主效力,才是毕生所愿啊!”
他的一番话,引来周围数名外乡士子的共鸣,他们纷纷点头,眼中闪烁着激动与期盼的光芒。
当刺史府的大门缓缓打开,当那名传说中的女院长,在一众吏员的簇拥下,出现在众人面前时,所有的喧哗都化为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林婉端坐于考场主位,亲自出题,亲自审阅。
一日下来,她滴水未进,却批阅了上百份考卷。
当她最终从上百人中,点出七位入选者时,那七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更有甚至激动得涕泪横流。
而林婉,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,淡淡说道。
“进奏院,要的是能做事的人。”
“从今日起,你们便是本院的第一批骨干,望诸君,莫负所学,更莫负刺史所托。”
这番如火如荼的建设,在歙州官场并未溅起半点水花。
一众官吏在得知进奏院的院长竟是一名女子时,起初是微微的诧异,随后便换上了一副意味深长的笑容。
在他们看来,这不过是少年刺史为博红颜一笑,效仿古之君王设下的“花瓶”衙门。
一个无关紧要的部堂,一个姿容绝代的院长。
这其中的风流韵事,远比政务本身更值得他们津津乐道。
无人知晓,一张即将颠覆天下的无形大网,正在这群人的轻视与哂笑中,悄然织成。
……
五月初五,端午。
这并非一个纯粹欢庆的佳节,在唐人的观念中,它更是仲夏时节一个极为重要的“恶日”。
自古以来,五月便被视为毒月,五日更是恶月中的恶日,阴阳相争,百鬼众魅,尽皆出动。
因此,这一日的仪式感,远比后世的单纯纪念,来得更为庄重,也更为复杂。
天还未亮,整个歙州城便已在一种混杂着艾草、菖蒲与糯米清香的独特气息中苏醒。
家家户户的门楣上,都已悬挂好了新采的艾草与菖蒲,那形如利剑的草叶,被认为可以斩妖除魔,驱邪避秽。
坊市间的妇人们,则早早起身,用青、红、白、黑、黄五彩丝线,精心搓成细长的“续命缕”,小心翼翼地系在自家孩童的手腕脚腕上。
就连诗圣杜甫都曾在诗中感叹“续命由三事,延年又五时”,足见此俗在唐人心中的分量。
她们口中念念有词,祈求孩子能安然度过这个毒虫滋生的季节,百病不侵。
更有讲究些的人家,会用新酿的雄黄酒,蘸着食指,在孩子光洁的额头上,郑重地画上一个“王”字,借虎王之威,以辟百邪。
空气中,弥漫着各家蒸煮角黍的香气。
不同于后世琳琅满目的粽子,此时的角黍更为古朴。
匠人用宽大的菰叶,巧手包裹,使其形如牛角,内里或是用上等蜂蜜浸透的甜糯米,或是夹杂着咸香腊肉的油糯米,是这个节日里,无论贫富,孩子们都最期盼的吃食。
有趣的是,此时的端午,虽然也有龙舟竞渡,也有吃角黍的习俗,但其核心的纪念人物,却并非后世妇孺皆知的屈原。
在盛唐乃至中唐的文人墨客眼中,屈原的地位颇为尴尬。
他虽才华横溢,但其投江自尽的行为,在深受儒家“忠君”思想影响的士大夫看来,多少带有些“愚忠”和“怨君”的色彩,算不得完美的臣子典范。
因此,在唐代的诗词歌赋中,端午节更多是与驱邪、避瘟、夏至、享宴等主题相关联。
人们纪念的,是伍子胥的忠烈,是曹娥的孝顺。
直到晚唐,随着国势日衰,士人阶层普遍感到报国无门的苦闷与彷徨,屈原那怀才不遇、忧国忧民的悲情形象,才重新被文人们拾起,并赋予了新的时代内涵,逐渐与端午节俗深度绑定。
而此刻的歙州百姓,他们心中并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历史人物评价。
他们只知道,今日是个好日子。
当第一缕晨光刺破薄雾,整座城池便彻底活了过来。
人潮如归海的江河,从四面八方的街巷涌出,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,浩浩荡荡地朝着城外的新安江畔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