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日,新任刺史刘靖,将在此亲自主持一场规模空前的竞舟大赛!
人群中,一个名叫王满仓的汉子,正用他那因常年劳作而坚实无比的臂膀,将自己三岁大的小儿子高高地举过头顶。
他和其他人一样,声嘶力竭地呐喊着,但他的眼中,除了狂热,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激,以至于眼眶都有些发热。
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,眼前这份能带着妻儿,安心站在这里欢呼的安稳,来得有多么不容易。
就在半年前,他们一家还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流民,为了半个发霉的饼子,可以与野狗争食。
那时,妻儿饿得只剩一把骨头,眼神里满是麻木的绝望。
可现在,他们分到了十亩田。
说实话,刚领到那份盖着刺史府大印的地契时,王满仓的手都是抖的。
他活了半辈子,从没想过自己也能有属于自己的地。
但看着地契上写的地块位置,他又犯了嘀咕。
因为那十亩地,并不全是江边平整的沃土,倒有大半是山脚下没人要的缓坡。
在他们老家,这种坡地顶多种点耐旱的杂粮,收成看天吃饭,根本算不上正经田。
然而,接下来刺史府的举动,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。
分完地的第二天,刺史府就派来了专门的“农学官”,召集他们这些刚刚拿到地契的“新乡邻”,在那些坡地上忙活开了。
他们用一种王满仓几十年都没见过的古怪法子来平整土地。
那农学官不让他们顺着山坡犁地,反而要求他们必须横着山坡走,沿着农学官用石灰粉画出的一道道白线来开垦。
那农学官只说,这是刺史大人亲授的“神仙法”,只要沿着这些“龙脉线”走,就能让山地也存住水肥,收成不比平地差。
官府不仅发下了农具和种子,还调来了几头耕牛,让十几个里坊的乡亲们轮着用。
王满仓虽然还是不太明白其中的道理,但看着那些没啥用处的坡地,竟然真的被拾掇得能种水稻了,他心中对刺史大人的敬畏,便如同眼前的江水一般,深不见底。
如今,他们住进了官府帮助搭建的新屋。
婆娘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,甚至敢拿出藏在箱底许久的旧木钗,对着水盆,笨拙又认真地梳起了已为人妇的发髻。
这是她曾经以为此生再也找不回的“体面”。
而肩上的儿子,更是被养得肉嘟嘟的,手里攥着一个温热的角黍,吃得满嘴油光,笑声清脆响亮。
这一切,都拜远处那个即将登上高台的年轻身影所赐。
当刘靖携崔蓉蓉、钱卿卿等亲眷,在玄山都甲士的护卫下,登上江边临时搭建的彩棚高台时,王满仓用尽全身的力气,跟着鼎沸的人潮,嘶声力竭地呐喊起来。
那声音嘶哑而真诚,是他作为一个最底层的小人物,所能表达的最高敬意与最狂热的拥戴。
江面上,十余艘新安江水师营精心打造的龙舟一字排开。
舟身狭长,通体涂着绚丽的五彩丹漆,狰狞的龙首高高昂起,口含宝珠,目露凶光,长长的龙尾在船后翘起,仿佛随时会搅动风云。
舟上,数十名从军中挑选出的壮汉赤着上身,古铜色的肌肉虬结如老树盘根,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。
他们头系红巾,手持沉重的木桨,一股彪悍雄壮之气扑面而来。
“咚——咚——咚——”
三通鼓响,那鼓声沉闷而有力,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。
原本嘈杂如菜市场的江岸,竟在片刻之间奇迹般地安静下来。
数万道目光,齐刷刷地汇聚在高台之上,带着敬畏,带着期盼。
刘靖身着一身便于行动的圆领常服,并未佩戴任何彰显身份的官印鱼符,显得格外亲近。
他立于高台边缘,目光扫过江岸边那一张张被阳光晒得黝黑,却充满希望与兴奋的脸庞。
他的声音,通过一个原始的扩音木筒,清晰地传遍了两岸。
“我刘靖,在此祝诸位父老乡亲,端午安康!”
没有长篇大论的官样文章,只有一句最朴实、最真诚的祝福。
短暂的寂静之后,是火山喷发般的狂热欢呼!
“使君安康!”
“刘使君安康!”
声浪排山倒海,震得江水都泛起了一圈圈涟漪。
王满仓激动得满脸通红,他觉得,这比过年还要热闹,还要让人心里舒坦!
刘靖抬手,虚虚一按,那足以撼动山岳的声浪,奇迹般地再次平息。
他目光灼灼,声音中气十足,朗声道:“今日龙舟竞渡,不为祭神,只为同乐!”
“本官在此许诺,夺魁者,赏钱百贯,猪羊十头!”
“开赛!”
轰!
如果说之前的欢呼是热情,那么此刻,人群彻底陷入了癫狂!
百贯钱!十头猪羊!
这对于普通百姓而言,是一笔足以改变命运的巨富。
而刺史大人,竟如此轻易地拿出来,只为与民同乐。
这份气魄,这份胸襟,让他们如何不敬,如何不爱。
随着坐镇中军大船上的季仲猛地挥下令旗,江面上,十余面大鼓同时被擂响!
那鼓声,如急促的雷鸣,如万马奔腾,如战士冲锋的心跳!
“喝!喝!喝!”
舟上的壮汉们随着鼓点,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,手中的木桨整齐划一地插入水中,再猛地向后划去,动作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!
十余艘龙舟,如同十余条苏醒的巨龙,瞬间撕开平静的江面,带出一条条白色的水线,向着下游插着彩旗的终点疾驰而去。
比赛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。
那艘通体漆黑,名为“黑龙”的龙舟,舟上皆是百战余生的军中悍卒,他们配合默契,号令统一,如同一柄出鞘的战刀,瞬间便取得了领先。
而紧随其后的,是一艘名为“江蟒”的红色龙舟,舟上皆是世代生活在新安江畔的渔民,他们或许体力不如军士,但对水流的把握却妙到毫巅,总能借助一股股暗流,死死咬住“黑龙”的船尾。
刘靖看着江上你追我赶的两艘龙舟,嘴角笑意更浓。
这正是他想看到的局面。
军方有军方的悍勇,而民间亦有民间的高手。
他们相互竞争,却又为了同一个目标奋力争先。
最终,在终点线前,“黑龙-号”以半个龙头的微弱优势夺魁。
岸上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与惋惜声,气氛达到了顶点。
刘靖亲自为获胜的“黑龙”队军士和获得亚军的“江蟒”渔民们颁奖。
他让两队的领头人,一个满脸虬髯的百战老卒,和一个皮肤黝黑、目光精亮的年轻渔家汉子并肩而立。
随后高声宣布,今晚的庆功宴,两队同为主角!
此举,瞬间赢得了军民双方更加热烈的欢呼。
颁奖仪式结束后,狂欢的氛围从高台之上,迅速蔓延到了整个江岸。
那些刚刚还在江上奋力搏杀的壮汉们,此刻被热情的百姓团团围住。
几个胆大的妇人,笑着将一串串的角黍和一囊囊的土酿浊酒,硬是塞进那些百战悍卒的手里,口中还打趣道:“军爷们辛苦了!多吃点,晚上才有力气!”
那平日里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悍卒,此刻被几个妇人调侃得满脸通红,惹得周围百姓一阵哄堂大笑。
而另一边,惜败的“江蟒”渔民们,非但没有沮丧,反而被一群同乡的渔民们高高举起,抛向空中。
“虽败犹荣!你们给咱们新安江的渔家汉子长脸了!”
“就是!能跟刺史大人的亲兵拼到最后,输了半个龙头,那也是英雄!”
获胜的“黑龙”队军士们见了,也纷纷大笑着围拢过来,将对手从空中接住,互相拍着肩膀,约定着来年再战。
胜利者的骄傲,失败者的豪情,旁观者的喝彩,将士与民众的欢声笑语,在这一刻完美地交融在一起,构成了一副生机勃勃的军民鱼水图。
刘靖站在高台上,面带微笑,心中却无半点松懈。
他的目光越过眼前欢腾的人海,越过连绵的青山,望向广陵所在的方向。
这片刻的安宁,不过是龙战于野前的片刻喘息。
他知道,真正的棋局,在那座金玉其外、败絮其中的江南第一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