荀子听懂了秦王父女的意思。</p>
以法家为根基，兼纳诸子百家，择其中能者而重用之。</p>
所谓咸阳学宫，与其说是诸子百家坐而论道之所，不如说是为秦王和秦国培养、遴选贤能之才的摇篮。</p>
不过荀子并不心生抵触。</p>
昔年稷下学宫，亦有学子以自身学术演示于君王，在齐宣王时，受其上大夫称号的稷下士子多达七十六人。</p>
得君王看重，没什么不好。</p>
儒家的先师孔子、孟子周游列国，不就是希望自己的学说能够得到国君的认可、从而实现政治理想吗？</p>
至于以法家为首……</p>
荀子有点遗憾，但是不多。</p>
一来，他自身儒法兼修、礼法并行，二来，法家于强秦有殊功，后来者想取而代之，亦该先展露其用。</p>
他现在唯一觉得犹疑的，就是以上两点能不能得到保证。</p>
秦之商君变法，燔诗书而明法令、禁游宦而显耕战。若依此旧制，纵然百家聚于咸阳学宫，也只有压抑沉闷，而无蓬勃朝气，断然不是坐而论道的好去处。</p>
秦祖制、商君法，愿变否？</p>
荀子心下踌躇。</p>
不知是该询问能做主的秦王，还是该询问好说话的栎阳公主。</p>
——若只是空言，那他便不再抱有期许，也不必浪费时间。</p>
“寡人听闻荀卿入秦日久。”</p>
没人说话，嬴政索性自己找了个话题，“既于秦国游历数月，所见所闻、所思所想，可有什么教寡人？”</p>
本是想等荀子入章台讲学再问的，但来都来了，早晚无甚区别。</p>
“秦国百姓淳朴，百官肃然，士大夫明通而公，朝廷听决百事不留。佚而治，约而详，不烦而功，治之至也，秦类之矣。”</p>
荀子两度入秦，对于秦国自然有较深了解，温声回答并总结。</p>
“秦之强盛，非幸也，数也。”</p>
秦王闻之，神色悦然。</p>
“粹而王，驳而霸，无一焉而亡。秦虽兵强海内，威行诸侯，非以仁义为之也，以便从事而已，实乃强而未安。但请力术止、义术行。”</p>
秦王的笑容缓缓消失。</p>
不过荀子显然不是一个看人脸色不好就退缩的人，他神色坦然且温和，将自己两度入秦的见闻一一道来，若有良政，不吝夸赞，若有恶政，亦针砭其弊。</p>
嬴政:“……”</p>
他抿唇，冷着脸听着荀子说他的大秦有这样那样的不好。</p>
“嬴姮。”</p>
他唤了一声听得津津有味的知韫，“荀卿所言，你怎么看？”</p>
“啊？”</p>
再次被叫大名的知韫一愣，而后心领神会，迅速往发小脾气的秦王身边一挪，握着他的手指轻轻摇了摇。</p>
——不要生气啦！</p>
又不是充满偏见、只言秦过，客观的论述，没什么好气的。</p>
“夫子所言，我听明白了。”</p>
知韫转头，正色道，“夫子以为，隆礼尊贤而王、重法爱民而霸，却见秦国无王治而有霸业，未免失士林、庶民之心，故请秦国行仁义之道，对否？”</p>
荀子颔首，“然也。”</p>
“面刺己过，自是逆耳。”</p>
她声音清亮，如山泉潺潺，“然此诚为秦祚永固之忠荩之言。”</p>
“公主赞许老夫？”</p>
荀子不免微微诧异，他原本以为栎阳公主会反驳于他。</p>
“我并非是全然赞许夫子之论断，只是，夫子既非以私心偏见诋讦毁誉于秦，而是诚心指陈秦弊、冀秦愈善，则此等诤言，当先闻而后判之。”</p>
知韫点点头，又摇摇头。</p>
“假使夫子所言非虚妄，难道这些弊处是旁人不去提就真的不存在了吗？有则改之，无则自勉而已。”</p>
她眉眼弯弯，“我父并非刚愎之人，闻此谏言亦甚欣喜，夫子与我父，皆是为了秦国的长治久安而思虑。”</p>
闻谏而喜的秦王:“……”</p>
“大善。”</p>
荀子闻言，大为欣喜，甚是激动地与知韫道，“虚怀若谷、纳谏如流，秦王果真有明君贤主之风采器量。”</p>
虽然他是看不太出来，但秦王的亲女儿都这么说了，姑且就当是真的吧。</p>
这正是他渴求的明主啊！</p>
“对吧对吧？”</p>
栎阳公主一拍手掌，俨然看到了知己，蹭一下就挪到荀子身边，跟他交流起了“秦王是明主”二三事。</p>
嘿，她就喜欢有眼光的大才！</p>
嬴政:“……”</p>
潜藏在心里的那丝不悦顷刻间烟消云散，他看着笑吟吟转头冲他眨眼的女儿，微微摇了摇头，唇畔扬起笑意。</p>
算了。</p>
她说的其实也有点道理。</p>
坐在另一侧的蒙毅与李斯不经意对视一眼，各自看向旁处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