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庆元年的春天来得早，慈宁宫那棵老海棠树像是憋着股劲，一夜之间就炸开了满树粉白。风一吹，花瓣簌簌地落，粘在青石板上，像铺了层碎雪——这光景，竟和三十年前碎玉轩的海棠雨一模一样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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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玉拄着拐杖站在廊下，浑浊的眼睛望着那树繁花，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。他袖口的暗纹早就磨平了，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里子，就像他这把老骨头，早就被宫里的风雨蛀得千疮百孔。三日前景娴入葬裕陵的消息传来时，他正在给那盆茉莉换土，瓷盆“哐当”一声砸在地上，碎片溅起来，在他手背上划了道血口子，可他竟半点没觉出疼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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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李总管，皇上过来了。”小太监的声音怯生生的，带着点怕惊扰了什么的谨慎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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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玉连忙直起腰，却没站稳，踉跄着扶住廊柱。他回头望去，见永琰穿着石青色常服，正站在海棠树下，手里捏着片刚落的花瓣。这孩子眉眼间有几分像太后，尤其是抿唇时嘴角那道浅纹，只是比景娴多了些温和，少了些藏在骨子里的锋芒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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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奴才给皇上请安。”李玉的膝盖刚弯下去，就被永琰扶住了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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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免了。”永琰的声音很轻，目光还落在那树上，“李总管，母后生前，很喜欢这棵树？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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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玉的喉结动了动，半晌才挤出句话：“是……先帝爷当年亲手栽的。那会儿太后刚入宫，总爱坐在树下绣东西，针脚歪得像爬虫子，先帝爷就蹲在旁边看，能看一下午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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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忽然想起景娴刚被封为贵妃那年，弘历为了讨她欢心，命人把碎玉轩的海棠全移到了慈宁宫。那时景娴站在花海里，穿着件月白色的旗袍，鬓角簪着朵新鲜的海棠，笑起来眼里像落了星子。弘历从背后抱住她，下巴搁在她肩窝上，声音黏糊糊的：“娴儿，朕把全天下的海棠都给你搬来，你别再生气了好不好？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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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后来呢？后来那树海棠被纯妃派人浇了滚烫的开水，半棵都枯死了。景娴没哭，只是让人把枯枝全锯了，亲自守着剩下的半棵树浇水施肥，直到来年春天，又抽出了新枝。那时李玉才明白，这宫里的女人，连喜欢棵树都得拼尽全力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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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琰弯腰拾起片花瓣，指尖碾过那柔软的花瓣，粉末沾在指腹上，带着点清甜的香。他想起小时候，母后总爱牵着他的手在这树下走，她的手很凉，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，却总在摸到粗糙的树皮时，指尖微微发颤。有次他问：“额娘，这树比宫里的玉如意还宝贝吗？”景娴低头看他，眼里的光很复杂，像是欣慰又像是难过：“傻孩子，有些东西，比玉如意金元宝金贵多了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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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他不懂，直到额娘入殓那天，他看见李玉捧着个描金盒子跪在灵前，里面装着半枚碎玉。李玉老泪纵横地说：“这是富察将军给太后的定情物，被先帝爷摔碎在太和殿的金砖上，太后捡了半辈子，都没凑齐。”永琰才忽然明白，皇祖母摸树皮时发颤的指尖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疼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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