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雨刚过，和亲王府的海棠树像是被泼了桶胭脂，粉白的花瓣叠着绿萼，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桠。风一吹，花瓣簌簌往下落，铺了满地碎雪似的，连青石板缝里都嵌着几瓣，透着股清甜的香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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景娴坐在树下的藤椅上，手里拿着本《女诫》，却没看进去。明慧趴在她膝头，手里攥着根刚折的海棠枝，正用指尖一片一片揪花瓣，嘴里数着：“一、二、三……额娘，你看这花瓣像不像蝴蝶的翅膀？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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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岁的姑娘眉眼已经长开了，眼尾微微上挑，像极了年少时的景娴，只是那双眼更亮，带着没被世事磨过的澄澈。景娴放下书卷，替她拂去落在发间的花瓣，指尖触到女儿温热的耳廓，忽然想起这棵海棠是弘昼亲手栽的——那年她刚嫁过来，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里，他不知从哪听来她喜欢海棠，就巴巴地从京郊苗圃挑了树苗，穿着石青色常服，挽着袖子挖坑，额头上的汗珠子滚进眼里，疼得直龇牙，却非要自己来，结果脚下一滑，摔了个屁股墩，树苗“啪”地砸在他背上，逗得下人们捂嘴偷笑，他倒不在意，爬起来拍着泥土傻乐：“等它长大了，就给景娴遮凉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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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她只觉得他烦，连他特意让人搬来的藤椅，都让下人挪到了角落里，落了厚厚的灰。可如今藤椅就摆在树下，被摩挲得发亮，他却不在了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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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额娘，”明慧忽然仰起脸，花瓣粘在她鼻尖上，像颗粉白的痣，“张嬷嬷说，这棵树是阿玛栽的？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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景娴捏着书卷的手指猛地收紧，纸页被攥出几道褶子。她低头看着女儿眼里的好奇，喉间动了动，才缓缓开口：<i>钮祜禄景娴</i>嗯，是他栽的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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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阿玛是个什么样的人？”明慧揪花瓣的动作停了，手指绕着海棠枝上的嫩芽，“先生说，阿玛是王爷，很厉害的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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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卷着花瓣落在景娴的旗装上，素色的缎面上沾了点粉白，像落了场温柔的雪。她望着不远处的回廊，那里挂着串风铃，是去年弘历让人送来的，说是宫里新制的，风吹过时叮当作响，像弘昼当年总爱挂在明慧摇篮上的那串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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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i>钮祜禄景娴</i>你富察伯伯才是真厉害。</p>
景娴避开了明慧的问题，声音轻轻的，带着点悠远的暖意，<i>钮祜禄景娴</i>他十七岁上战场，单枪匹马冲散过敌军的阵型，身上的伤疤比天上的星星还多。</p>
她指尖拂过明慧的发顶，<i>钮祜禄景娴</i>那年你还小，他从边关回来，给你带了把小银剑，说要教你骑马射箭，可惜……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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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到一半停了。明慧知道“可惜”后面是什么——富察伯伯战死了，额娘那天把自己关在书房，整整一夜没出来，第二天眼睛红肿得像核桃，却还是照常教她念书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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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皇伯伯也很好。”明慧忽然说，把手里的海棠枝插进景娴鬓边，“前儿他派人送了两匹云锦，说让给我做新嫁衣呢。”她咯咯地笑，露出两颗小虎牙，“先生说，皇伯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，谁都怕他，可他对我们总是笑眯眯的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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景娴笑了笑，眼角的细纹像被春水浸过的纸，软了些。她想起上个月入宫，弘历拉着明慧的手问长问短，眼里的慈爱几乎要溢出来，转头看见她，却又变回那副威严的样子，只淡淡问了句“王府的海棠开了？”。李玉在旁边悄悄说，皇上前一晚还在看弘昼的旧奏折，看了半宿，叹了好几回气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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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瓣又落了一阵，明慧捡了满满一帕子，正用线串起来，想做个花环。她忽然指着树干上的一道凹痕——那是弘昼当年栽树时，铁锹磕出来的，十几年过去，还浅浅地印在那里，像道没长好的疤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