慈宁宫的西暖阁堆了半屋子旧物，都是从养心殿搬来的。李玉指挥着小太监们往樟木箱里装东西，额上渗着细汗：“太后，这些都是先帝当年用过的玩意儿，您当真不要了？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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景娴正蹲在地上翻个紫檀木匣子，闻言头也没抬：<i>钮祜禄景娴</i>留着占地方。</p>
她指尖划过个青玉笔洗，里面还凝着点干涸的墨渍——那是弘历五十岁生辰时，她亲手给他磨的墨，他宝贝得什么似的，连李玉都不许碰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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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哗啦”一声，匣底的东西滚出来，滚到脚边。是只素银镯子，没有任何花纹，只在内圈刻着个极小的“恒”字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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景娴的指尖顿住了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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空气里仿佛飘来海棠花的甜香。那年她才十三，刚从外祖家回钮祜禄府，穿着件粉绫袄子，蹲在西府的海棠树下捡花瓣。忽有双皂色云纹靴停在眼前，她抬头，看见个穿着石青色骑射装的少年，眉眼清朗，手里捏着支刚折的海棠，耳尖红得像要滴血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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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景娴，”傅恒的声音比春风还软，把镯子塞进她手里，“这是我额娘给我的，说要送给将来……送给我敬重的姑娘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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银镯子带着少年的体温，烫得她手心发颤。她那时不懂什么叫敬重，只知道这个常跟着弘历来府里的表哥，笑起来眼睛像盛着星子。直到三个月后，弘历翻着墙跳进她的院子，攥着她的手腕问“那镯子是谁送的”，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，有些念想，从一开始就不该有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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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太后？”李玉的声音把她拽回现实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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景娴回过神，指腹摩挲着那道浅痕。傅恒后来战死在金川，尸骨运回京城那天，弘历攥着她的手在城楼上站了整夜，说“他是为了护着朕的江山死的”。她没哭，只觉得那只曾戴着银镯子的手腕，空落落的疼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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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镯子……”李玉瞅着那银器，忽然想起什么，“不是当年富察将军送的吗？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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景娴没说话，拿起镯子往窗边走。窗台上的鎏金火盆正旺，炭火烧得通红，映得她鬓角的白发像落了层雪。她想起傅恒出征前，隔着宫墙给她递了张字条，上面只有八个字：“愿卿安好，岁岁无忧。”那时她已是弘历的娴妃，穿着繁复的宫装，站在朱红宫墙后，连句“珍重”都不敢回应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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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太后，这可是富察将军的……”李玉想劝，却见景娴抬手，将镯子扔进了火盆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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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滋啦”一声，银器遇热，瞬间蒙上层黑灰。火苗舔舐着素净的镯身，像要把那些年藏在心底的褶皱都熨平。景娴看着火焰里渐渐变形的银圈，忽然想起弘历第一次跟她发脾气的样子——他抢过这镯子摔在地上，眼睛红得像头受伤的兽：“娴儿是朕的！只能是朕的！”他把碎银捡起来，连夜让人熔了重铸，却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，最后还是傅恒托人偷偷送回她手里，只说“皇上喜欢，便让他拿去好了”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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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的傅恒，眼里的落寞像深秋的湖水，深不见底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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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盆里的银镯子渐渐泛出赤红，原本光滑的表面被烧得坑坑洼洼。景娴的睫毛颤了颤，有滚烫的东西顺着脸颊滑下来，滴在手背上，烫得她猛地回神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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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多久没哭过了？是永璂出天花时，还是弘历咽气的那一刻？好像都不是。这深宫最不缺的就是眼泪，可眼泪换不来命，换不来权，更换不来人心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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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太后！”李玉慌了，连忙递上帕子，“仔细伤着眼睛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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